当务之急在于复兴中华殡葬学
王琛發 
王琛发-故人驿站
我们提出必须毫不忌讳研究中华殡葬学,这是由于这门学问本是民族文化的具体呈现,其中不止蕴含古人许多人文、社会、科技领域的智慧,而且研究、总结与发展祖先传承,也涉及到一个民族从个人到群体的文化意识与价值观念。个人在最关键的生死关头,起心动念要如何对待自己生前死後?其思想态度,涉及到民族主体性、文化主体性的自我察觉。讨论各国各地华人殡葬,也就是同时涉及讨论着世界华人的现状与未来,华人世界要如何维续与构建本身知识体系、话语体系、价值体系?
全球华人,人数约四分之一,可是到了中国领土以外,又是世界上人口分布最广的各地区少数民族。因此,在现实的多元文化世界,讨论各地中华殡葬的演变,也会涉及文化认同与文化发展的当前状况。
又基于历史以来的“中华”从来是个多元一体的概念,研究或讨论华人的殡葬,也绝不可能立足在封闭的认知状态,不单不应局限在汉族殡葬文化的讨论,亦还应该注意它流传到其他国家落地生根或演变的传统,承认它既是研究中华殡葬的内容范围,又是当地人民的文化遗产。例如马来西亚以汉族殡葬为主的华人殡葬文化,就应当受到当地承认是国家文化遗产的组成部份。
▼ 思传统、安身命
从《礼记•间传》提到“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还有孔子在《论语•阳货》中与宰予有过相关“三年之丧”的讨论记录,再对照自春秋战国以来包括孔子直系弟子的真正实践,以及观察此一传统说法在亚洲各地汉族社会的流传与演变,可以发现所谓“三年之丧”的说法固然在不同时空发生许多具体实践变化,但其起源的内容所重者不在形式,而是要让已逝者原本人际网络当中的每个人能够在过程中经历由“节哀顺变”到“音容宛在”的记忆与情感内化,以至转化提升出可以传递给後世的“慎终追远”情怀,完成自己在“社会-文化-心理”三个互动领域的重新适应、调整与升华。二十五个月的过程,人们若在回应生离死别的初初关键时刻,心灵能感受到逝者的哀荣,就使得家属亲友不是在哀伤中失落,而是从悲欣交集的精神深度内化与内证自身人生态度;这当中“殡、葬、祭”由白事而红事的演变,是通过各种日期举行仪式,由日子通过仪式而显出神圣化,渗透人们的心灵感受与记忆,潜移默化大众的家庭责任、社会认知与文化认同,最後让坟地到墓园成为惠及子孙後代的家庭教育与社会教化场所。历史以来,许多古圣先贤、仁人志士,包括炎黄二帝、孔子到各姓祖先,莫不经过由坟葬到立祠建庙,由祠庙而分香各地,由白事而红事,成就了鼓舞历代後进向上也向善的传奇。
传统以来,先辈本来普遍流传过在家庭内晨昏礼敬祖先家神的礼俗,到了逢年过节又是周而复始的更隆重祭祀祖先家神,甚至会参与各种到祠堂或上坟集体祭祀,其流风至今不见中断,年年常见各种跨国联合的群体主办回乡祭祖活动,可见其理其情到了当代仍然深植人心。各地做法既要符合义理性的“礼”,也要成全接地气的“俗”,目标都在内化与深化“敬如在”之仁义一一不论先人鬼神是否存在於外,吾心总能延续父祖辈对其之敬爱,不因時空与人事不再而改变人心之仁义;由於我诚心在祭祀,我亦正在将心中的故人投射到现有空间,与过去的他作现在的对话,也印证吾心本具的仁义忠孝。如此氛围现场,潜移默化参与的少年儿童,就会让他们体会对死者鬼神已然如此,对生者更应珍惜。这包括孩童新年初一起来先跪拜父母祖父母,再参与家族集体祭礼,都是教育,能做到便是文化传承。古人到了能够以过节纪念先人的地步,生者与逝者便是跨越着时空对话,以先人行谊灵感当下的抉择;这是祭礼而不是奠礼,是转白事成为红事,就不再是悲哀,而是充满景仰,崇敬死者英灵超脱有限的肉体生命,成就有历史有神话的更高形式不死生命,要求大家学习。
由此可说明,中华殡葬文化的内容,有“道”的层次也有“器”的层次,其核心在“道”的层次,而以“器”的层次互相作用与支持,目标在显其“道”而欲达天下之有道。客观上来说,提倡和推广大众关注中华殡葬文化,有助提倡祖先文化传统,让大家思考个人要如何才算是以华人的身份端正态度,堂堂正正面对死亡。而结合当代各种新知识去支持其发挥,也有助大众意识到,身为华人,至今还是可以传承这套处理生前死後的哲理,对得起祖先、教育到後代。殡葬文化如何能由“器”显“道”,就在于业者在具体操作时候的知识与情操、观念与心态、理想与拿捏。
很多时候,殡葬之道无从彰显仁义之道、未能满足人心公道,往往就发生在不懂的人反而无所忌惮。殡葬业务的操办者要是能够如同孔子在《论语•乡党》的表现,对自己的知识与人格能充满自信去声言“于我殡”,可谓是真有自知之明,了解甚麽是中华殡葬文化的基本要求,至少做到生死两安。换句话说,大众之所以必须关注殡葬文化,也是由于“殡、葬、祭”三礼的细节最终牵涉到如何让死者无憾、生者有志,摒除妨碍安身立命的心灵阴影,成全生命的圆满。
▼ 重理解、再回归
自古以来,中华殡葬文化作为文化产业,自有其长期演变形成的自身产业链;在中华殡葬文化产业链的循环关系之间,坟墓是“葬”与“祭”的场所,是由一时的奠礼转化出持续重复的祭礼之举行场所。也即是说,以汉族殡葬文化来说,白事的阶段是在墓地终结,白事转红事的阶段也是在墓地开始。以後,坟墓原来所在之地,若由祭礼演变出祠庙之祀或甚至各地分香,就不止是“祖坟”,而且可能发展为敬仰者心目中的“祖庙”或“祖庭”所在。当前各国华人殡葬业固然有多种经营形式,有些属于政府为公众设立的单位,有些或是政府同意由公益性群体承担,也有属于私人企业经营,或者会出现私营者承包公众性质的服务;可是不论经营者性质,其之所以存在的历史以及文化渊源,无疑皆是源于先辈实践着的旧传统,又因应着当地社会延续传统殡葬文化的需要演变至今。
因此,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私人墓园既然源於中华殡葬业,主要埋葬也是华人,它们即使年代不久,也并不是没有可继承的传统,而是正在继承着传统。它们的传统也还是来自中国历史以来文化传统。不论是私人墓园或义山的拥有者和经营者,都必须意识到,他们所在的历史渊源与社会情境决定他们的未来。业者必须体会本身亲处的情境,理解保全中华文化传统很重要,主动与所在地区的华人社会互动与支持,包括让殡葬业务持续祖先文化内涵;如果他们缺乏在意周遭社会环境,一旦後人的文化认同日趋薄弱,甚至一家接一家换上外来信仰文化的殡葬理念,华人殡葬业者自己也难以再经营下去。
有了上述理解,尤其观察当代中国以外的土地,尚可进一步发现,如何解释华人墓地的历史,不仅是话语权的问题,也涉及到民族主权的定位。就以现在散佈在昔日南海诸国原来位置的各地华人公墓为例:一种看法是,我们继续延续西方殖民者视他们自己为本地主权宗主国的观点,就很容易把各处华人公墓形容成外来移民离散海外,埋骨异域的遗迹。但是,如果根据自六朝至明清两代相关南海诸国华人的文献,考据其社会历史变迁与当时各地华人社会文化意识,再对照参考明清以来这个海域各地华人公墓的整体组织结构、信仰观念以及历史功能,由此上溯到《礼记》诸书所载的“左祖右社”等传统,却是更可能说明先辈是有组织、有意识、有社会规范模式的主动在各地开枝散叶、自治开荒,开发没座每座城镇,组成完整社会架构与设施。这样一来,各地华人公墓应可成为为历史铁证,证实华人自古以来拥有当地开拓主权。
由此继续讨论,当代把市场重叠在各地华人社会的殡葬业者,其实可以选择两种立足点,他们可以选择学习西方业者强调技术与商品交易理念,也可以主动思考如何才是中华殡葬文化的一套。但是,如此各自为政,结果会给自己或者给民族带来怎样的效果?这裡不做商榷,留待大家自心思考。
实际上,从中英文字源流去了解。“殡葬”与“Funeral”本来就是互有出入的概念,无从完整对应词义。从西方业者原来的理解角度,专业的Funeral Director是售卖各种产品和设施,并负责协助购买者使用设施去操作处理遗体的事宜;其他包括死者到亲友的身心理、精神乃至灵性层次的事宜,非其业务承诺范围,属于宗教士负责。所以,将死者家属视为“客户”(customer),西方业者只花费几天就自认做完该操作的任务。可是在华人殡葬业,业者承担的重任不在处理死者遗体,而是称死者家属为“主家”,整体处理“殡、葬、祭”三礼的完成。理想中的华夏殡葬业者必须是有学识有经验的经理人,支持着由于失去死者而陷入转折情境的家属,尽量以礼仪内涵内化死者家属亲友的文化归属与思想安顿,圆满死者与先人、死者与生者、死者与後人、生者与生者的多重互联关系;到最後,是教死者上“神主”,升华为家中保护神,成为与历代祖先同在,体现出从家庭到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厚与源远流长,进而“祖先在上”就成了鼓励和劝诫子孙的模范。也因此,我们自古称主持殡葬者“儒门”、“礼生”,其词义当中包涵了人文涵义与社会敬意,意境会比较英语Funeral Director从操作形态定义的Professionalism内容丰富。   
南洋华人社会其实到如今还是较为明显的保留这一传统认知。不但许多华人公墓至今犹流传使用“主家”的称谓,表达着其背後的整套意涵;殡葬业者日常面对“主家”,也还是受到“三年之丧,二十五月”的习俗影响决定其服务范围,不时会受到死者家属询问俗称“做对年”以及“做三年”等事宜,即《礼记•曾子问》所提及的“小祥”以及“大祥”。
尤其到了诸如当代东盟诸国等多元族群/宗教国家,亦当注意,这些国家许多大小城镇的演变形成,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源于华人开拓先辈历史以来以“义山”之名成立公墓。在这些华人占有一定人口比例的城镇,先辈最初是各自开发小村聚落,为了照顾大众的养生送死,确保落地生根无後顾之忧,于是也在邻近山地开发公墓;但经历百年以後,从这些城镇上空鸟瞰,常会发现华人公墓往往位处城镇中心黄金地带。这不是想象中的“死人占用活人地”,恰恰是先民为了寻求满足生活资源的生态链,喜欢住靠青山,又把最美山水送给亲近先人,以期山灵与先灵“地人感应”佑护後人,以後靠着一代接一代牺牲努力,卒之使得位处山地不同方向脚下的各个村落不断扩大,又在开发过程把所有村子逐渐连接成环山形态的人口居住区,把先辈安眠的青山包围住了。这些“义山”作为埋葬前赴后继先民的青史载体,也是大众历史意识与文化认同的标志,它们过去显得杂乱,是由于从死者到活人捐留给公墓的香油钱大部分都以公墓名义捐出,照顾整个地区华人福利事业和文化教育,从经济上到精神上成就了後人今日繁荣。从这些华人集体公墓历史背景,以及先民设置公墓自有一套对地理文化的思考观念,可知要诠释华人墓葬的方方面面,必须结合文献学到田野调查的功力,不是单凭转借西方理念可以应付,必须让先辈的思想发话,才算还先人公道、让自己明白。
为了当代各地华人社会完善维护民族主权,後人更有必要谦虚的研究、继承和发展先辈经营集体公墓的传统,不能有太多市场乱象以拔高私人墓园去批评、比较和眨低先辈集体传承的公墓,以免得引发自己的後人和其他族群误解当地华人历史与文化真相、落人口实。而且,也只有学术教育能够支撑中华殡葬文化的知识体系、文化体系、价值体系之完整传承,接近既能完善继承又有合理创新的理想图景。
我们还理应客观认识,各国政府照顾人民养生送死、资助“义山”等殡葬公共设施,是各个民族历史以来应有的国民权利,也是纳税人权益。这种公益权利,不应被任何利益关系左右消减。而另方面,当私人殡葬业者在经营上为求市场有利,越来越重视综合各种现代知识,他们的经验与知识积累是有可能被公墓经营引进,以保护公众公益事业的持续发展。
简要描述殡葬业与华人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在现实社会的关系,可以用“唇亡齿寒”去形容,从现在到未来,各地持续而一再主办相关中华殡葬的研讨会很是必要。一旦要定位在“华人的殡葬”,就要涉及学术真相和历史真相,而且它最后一定会引申出民族话语权的大义凛然,以及推动大众探讨当代情境下如何应用新科技与新技术,期待进一步支持民族殡葬业的可持续发展。在学术探讨的过程中,从中国到邻近汉文化影响的国家,包括深受唐宋儒释道三教文化影响的日本、韩国,以及保存明代遗民习俗的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都可以成为重要的研究与对话范围,有利互相支持追本溯源以及互相交流学习演变经验。相反的,当面对距离遥远的其他文明体系衍生的殡葬文化,我们可以用开放的心去认识,却不能盲目讨论以至追求学习他们位处另类社会文化脉络发生的殡葬操作理念或技术。有些事情,再“专业”下去,就是推促中华文化一点点的放弃自己向西方思想靠拢。何况,西方的殡葬业界近年也一样开始体会到自身不足,越趋走向“社会-文化-技术”三角脉络的转型探讨,起步去一再寻求产学互动的新成果?所以,回到各地华人群体自己所在的社会文化脉络,华人殡葬业不管要发展自己或者与他人对话,更要有足够学术研究和对于当代新发明、新知识的把握,去支撑华人殡葬传统的主体性以及生命力。但是,若果有业者仅仅把殡葬事业纯粹视为售卖商品或服务的商业操作,甚至以为主要只要向着能说英语市场投其所好就是走入“高端”,不关心如何诚心回馈自己赖以生存的华人社会,继续互动互撑,那麽他的问题就不单表现在缺乏维续和发展中华殡葬文化的诚意;这是种无从“敬业乐业”的心态,不仅缺乏真诚企业社会责任,而且是在自毁行业乃至民族长城。
(完)
故人驿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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